台北東區,夜幕籠罩信義商圈,在燈光柔和的書城一角,發現一堆史景遷(Jonathan Spence)的書,涵括渠30多年來的十餘本著作,中英文皆有,相較於一年前的場景,真是截然不同。當時我曾應某週刊之邀推薦好書,其中一本為史景遷早期的名著「改變中國」,雜誌出刊不久,友人來電表示在書局中遍尋不著該書。何以前後不到20個月,竟有如此差別?應該與史景遷去年11月來台訪問有關,不僅與歌手伍佰以粉絲之姿表示欽仰有關,更與阿扁總統親自接見,當面推崇其研究中國歷史之成就有關。不過有趣的是,據媒體報導,阿扁總統曾向大師探詢有無可能寫一本「改變台灣」?
應該不太可能。一方面史景遷在演講中自承其精力集中於中國研究無暇他顧,另一方面其名著「改變中國」是有主詞的,從書名To Change Chi-na:Western Advisors in China from 1620-1969即可得知,不是史景遷在改變中國,而是記錄一群洋顧問先後從明朝、清朝、民國乃至文革後在中國的活動對中國產生之影響。如果寫一本「改變台灣」,其主詞為何則將大費思量;百年台灣,政治、經濟、人文、景觀乃至文化、思想均有急遽的變遷,孰令致之,是鄭成功、兒玉源太郎、蔣經國、還是李登輝?在「改變中國」一書中被大量運用之洋顧問信函與家書,在台灣能否有所角色?「景」仰司馬「遷」的Spence,恐怕也頗感躊躇。
史景遷雖是耶魯大學的歷史教授,但少有論文發表,其窮畢生之力,將中國近代史小說化的功力,無人可及,香港評論家認為其不完全是史學家,毋寧稱之為講故事的高手,似亦頗為傳神貼切。說故事的人本身,並不能改變中國或台灣,其僅能生動敘述其所查證的史料或軼事。「改變中國」出版於中國門戶緊閉之時代,十年後,在「鄧小平座車於十字路口打左轉燈向右轉」的寓言中,中國大陸進行改革開放,史景遷雖有三冊「找尋現代中國」(The search of modern China)敘述此一演變,惟以書名論,則以法國媒體工作者Erik Izraelewicz所著「當中國改變世界」(Quand La Chine Change Le Monde)較具有互動的震撼。E.I對所謂China shock極為重視,只緣近十年來大陸挾其人力,不僅成為世界工廠,生產全球70%的玩具,60%的自行車與紡織品,50%的電腦及照相機;更提供全球最多的消費人口,消耗最多的能源物料,攫取最多的就業機會。中國已從「改變」的客體,轉為「改變」的主體。難怪比爾蓋茲曾表示,中國的快速發展,已跨越兩個i的階段(initiation/imitation承包/模仿)而直接進入第三個i(inno-vation)。
事實上,中國的崛起與改變,應歸功(至少一大部分)於台灣的人力、資本、經驗與刺激,E.I亦承認在中國的發展中,台灣是最佳的學習對象。今後在中國繼續蛻變的路途上,已投資上千億美元的台灣是坐視還是參與?是無視緊鄰經濟體的存在,還是嘗試與之共存共榮?這也是本次經濟永續發展會議中始終難解的習題。在討論中,每次觸及兩岸問題,總有碩學之士,將平日之專業棄置一旁,而以單純的敵意,否定兩岸產業分工經貿往來的現實,使早已面臨金融需求外移的金融界,陷入持續偏枯的局面。其實經濟學人雜誌三年前曾以Dancing with the Dragon(與龍共舞)為題,描述兩岸經濟互動的微妙,「與龍共舞」四字一則表示兩岸文化相連經濟共生的宿命,間亦表達步步為營謹慎將事的態度。兩岸互動,非無風險,但風險不宜管制,只能管理,反對人士中不乏講授風險管理之學人,應知以堅壁清野拒絕接觸的方式避險,只是駝鳥埋沙的心態;透過審慎規劃縮減曝險才是正面迎戰的藝術。
以目前情況,才氣洋溢如史景遷亦無法寫出一本像樣的「改變台灣」;只有以積極心態在掌握兩岸產業分工、暢通兩岸經貿往來的前提下,或許尚可在未來商請史景遷執筆一冊「台灣改變中國,中國改變世界」。
史景遷不過是講故事的高手,至於故事本身還是我們的責任。
【本文刊載於 2006-07-25/經濟日報/A10版/觀點】